《導火新聞線》《嘆息橋》,這些小成本劇集,越來越成為港劇的新勢力。它們無論是在題材的尖銳度上,還是手法的新穎度上,都明顯比上一代的老港劇更有棱角。TVB的《金宵大廈》,便是這類劇集的代表作之一,甚至被不少劇迷捧為2019年度最佳港劇。此番,第二部終于開播,暌違三年,不少老粉絲直接奉上四五星的好評,令其豆瓣開分高達8.6,超越了第一季的8.4分。可事實上,新作真的超越上一部,更為精彩優質了嗎?
《金宵大廈2》(2022)
01
當懷舊開始變味
POST WAVE FILM
《金宵大廈》第一季令人印象最深的,是它的懷舊感。
對于年輕一點的觀眾來說,它會讓你想到陳可辛的《新難兄難弟》;對于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走過來的觀眾,它會讓你宛如重回粵語時裝片的黃金年代。那些有關呂奇、陳寶珠的時尚魅影,以及夾雜呂樂、吳錫豪的黑道風云,全都如倩影一般,飄浮于劇集的犄角旮旯處。
最有代表性的,便是它選擇了金宵大廈底層的「金宵舞廳」作為另一個時代的主場景。警察黑幫的消遣歡場,底層舞女的血淚軼事,全都在這個象征著六十年代香港醉生夢死的頂級舞廳里,鮮活上演。
它和主線故事的場景——2019年的金宵大廈形成時代對比:過去是多麼金碧輝煌,現在便是多麼落寞頹敗;過去是多麼張牙舞爪,現在便是多麼縮頭縮腦。這種懷舊感,借由陳百強的那首《今宵多珍重》的改編曲,唱盡了唏噓嘆惋。
它貫通香港這座城市的滄海桑田,卻又讓你在同一地點悵然若失。
這種古今對照的另一好處在于,它是如此的合理尋常。一棟古舊大廈的都市故事中,借由底層的荒廢舞廳直達過往,正如男女主角的前世今生一般,金宵大廈也有著自己的前世今生。
但在第二部中,之前的雙時空敘事雖然保留,但過往的場景卻選在了一家陰森森的精神病院里,而此時,金宵大廈尚未修建。于是,當下時空線中的那個神秘場所,不再是金宵舞廳,而是大廈的「七樓半」,一個充滿神秘未知力量的樓層。
金色年代的懷舊感沒了,取而代之的是美式科幻劇中常見的平行時空、精神治療等元素。這讓《金宵大廈》變得不再有人味兒,而是朝著純粹的燒腦感費盡心思。
不僅如此,原先自恰圓融的空間感變得異常割裂。六十年代的精神病院、現代的金宵大廈以及它的七樓半,都各自為政,自說自話,其終極目的無非是串聯起男主角在不同時空的神秘歷程而已。
02
當愛情不再癡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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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,這種斷裂感并不只存在于劇集的空間感上,更存在于男女主角的新的感情線上。
其實,《金宵大廈》第一部的愛情故事之所以擊中人心,無非在于抓住了「癡怨」二字。六十年代的舞女、警察,當下時空的空姐、保安,兩對戀人,借由夢境和溺水時的窒息,相互魂穿,彼此交織。
這一看似俗套的愛情故事,卻借由男女主角愛而不可得的遺憾,不斷堆積起觀眾的情緒。男主角三十多年的魂牽夢縈,女主角在另一時空的祈愿發誓。不管是六十年代的舞女夢回到當下的空姐身上,還是當下的保安冒死魂穿于六十年前的警察體內,都想將今世的遺憾通過另一世來完成。
李商隱稱之: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惘然;湯顯祖謂之: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但最貼合《金宵大廈》男女主角愛情的,還是李碧華的小說。
不管是《胭脂扣》,還是《潘金蓮之前世今生》,它們都在不同時空中展現愛情或者命運的悲劇和必然。
但在第二部中,男女主角雖然依舊由陳山聰、李施嬅扮演,但角色本身的設定已經大變樣。
在當下時空中,李施嬅扮演的Ella和陳山聰扮演的Maurice,一開始便是一對恩愛的情侶。而在六十年代的時間線里,李施嬅則飾演了一位冷艷的心理醫師,而陳山聰扮演的是精神病患者。
劇集的前四集中,在Maurice的失蹤、重現,再失蹤、又重現的過程中來回折騰,目的自然是為鋪下時空穿梭后的身份迷局。但兩人之間的感情線,卻變得殘缺不全,毫無動人之處。
一方面在于,Ella和Maurice的愛情基礎不過是在吃上一部的老本;而另一方面,六十年代的心理醫師和患者之間,又過于
功能化,簡單來說,他們只不過是開啟新劇情的工具,而非一對讓人可以共情的情侶。
這種角色之間的過度轉變,使得劇集懸疑有余,而情感不足。當你無法在新的角色設定中找到所謂的癡怨之念,也便無法對這段愛情有「意難平」之感。
03
至少還有現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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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,我并不認為《金宵大廈2》毫無可取之處,雖然在懷舊感的打造上,以及對愛情戲份的編織上,它失去了耐心和匠心,但對于現實層面的觀照和演繹,它依然在華語劇集領域中相當出色。
根源在于,《金宵大廈》并不是一部純粹的愛情劇或者懷舊劇,這兩種類型只占據整個篇幅的一半左右,真正撐起這部劇集的,乃是每兩集一個單元的「住戶故事」。
在第一部中,這些住戶故事涉及網紅炒作、[性.交]轉運、孤獨老人、失愛兒童及乳母奪子等話題。而恰恰是這些單元故事,將香港底層社會的掙扎和無奈描摹的淋漓盡致。
此次第二部,依然延續了第一部的現實主義姿態。
比如在第一個單元「七樓半」中,祖孫三代基于「長命契」(一種由幾人共同購買房產,誰活到最后便繼承產權的契約)問題,而發生一段光怪陸離的故事。其中,爺爺本以為可以熬死另一位老人,不料自己先亡,繼而詐尸。
父子兩人為了產權,替僵尸爺爺化妝,意欲瞞天過海,最終卻在產權簽字的路上遭遇不測,三人最終自燃而死。
這一類似麥浚龍的《僵尸》的故事,看似荒誕幽默,實則讓人背脊發涼。這種刺骨的恐懼感,倒不是因為詐尸的橋段,而是在于香港底層民眾的絕望,以及絕望后的冷血和自私。
當這些人即使奮斗一輩子,連劏房、納米房這些極為狹小的生存空間都無法擁有時,你便會明白一套千尺豪宅對于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。于是,殺人放火金腰帶,修橋補路無尸骸,成為了險中求富者們的信條。
劇中,當鄭子誠飾演的父親自燃被焚后,兒子非但不去解救,反而作壁上觀,原因便是——你怎麼對待你親爹,我就怎麼對待我親爹。既然親情可以置換利益,那在更大的利益面前,親情當然可以犧牲。
如果說第一個單元的「七樓半」,是將被現實逼到墻角的人性之惡,用惡的手段進行裁斷,那麼第二個單元的「雙魚」,則是對被悲劇附身的無奈之惡,用善的舉止進行感化。
故事中,被母親誤潑硫酸的女兒,在母親的謊言下艱難長大。當母親理所當然地利用眾人的善心時,女兒開始在偽善和真惡之間徘徊糾結。
到底是過默默無聞的窮苦生活,還是宣傳苦難,用他人的善舉為自己的人生保駕護航?
這一極為復雜的倫理悖論,在《金宵大廈》中并沒有被粗暴處理。
這位女孩既沒選擇走下聚光燈,也沒有放棄他人的物資援助,而是在接受社會善行的同時,用慈善本身的「給予」和「接受」關系,完成了內心的感化。
正是基于這些色彩斑斕的單元故事,《金宵大廈》才會被有些劇迷稱為別樣的《七十二家房客》。
當然,我更愿意將該劇比作當代《聊齋志異》。因為,這其中每一個單元故事看似是在奇幻的力量下,得以突然轉捩,但論起本質,終究逃不過世態人情,冷暖相依。